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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陛下,如此国家危难之际,逆犯既有如此担当,愿挺身而出,陛下理应成全。”

  在短暂的惊愕后,就谢琅主动请缨出征一事,争吵不休的两派官员罕见达成了一致意见。

  一则,战事如火,拖延不得。青州地理位置特殊,一旦沦陷,狄人将可长驱直入,直逼上京,后果不堪设想。

  二则,对于视谢琅这个谢氏世子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世家一派官员来说,用二营兵马对抗狄人数万大军,根本没有完胜可能。

  谢琅此去青州,几乎可以说是以卵击石,必死无疑,这位素以嚣张跋扈著称的军侯世子作出如此疯狂之举,也不过是穷途末路,做最后的垂死挣扎而已。但如果能用谢琅和其麾下二营先拖延住霍烈东进的速度,给朝廷足够的时间备战,也不失为一个两全之策。

  早朝还未结束,第二封第三封急报接连传至兵部凤阁。

  青州已然岌岌可危,狄人攻势比想象中更加迅疾猛烈,所有人包括御座上的皇帝都明白,纵然有放虎归山的隐患,如此形势下,谢琅这头猛虎,也不得不放出上京了。

  出征时间定在两日后,谢琅也被从昭狱转移到了北镇抚值房里养伤。太医院派出了最好的太医,带着最名贵的外伤药,进到北镇抚去给谢琅治伤。

  两日后早朝上,谢琅手脚皆戴重铐,出现在朝堂上,当着皇帝和百官的面签下了军令状,以示戴罪立功的决心。

  “世子,飞星、流光二营已于西城门整装待发,请您披甲吧。”

  出了勤政殿,刘公公命人解开了谢琅手上镣铐。一旁,已有锦衣卫捧着一副玄铁盔甲在等候。

  谢琅伸臂,任由内侍为他披上甲胄。

  因长久佩戴镣铐,他手腕不少地方都磨破了皮,露着血肉,直接扣上护腕,血肉必与冷铁黏连在一起,内侍不知如何处置,谢琅淡淡道“直接戴。”

  两名小内侍哆哆嗦嗦照做。

  整个过程,谢琅面不改色。

  末了,看刘公公一眼,道“公公这阵子照拂之恩,来日我一定回报。”

  对方语气稀松平常,眸底甚至没有多少情绪露出,可刘公公竟无端感到一股森然寒意。他强笑了声,道“该杂家祝世子早日凯旋才是。”

  “那便承公公吉言了。”

  谢琅不明意味一扯唇角,扣紧护腕,接过长刀,往丹墀之下走去。刘公公心头那股凛然又深了一分,忙示意锦衣卫跟上。

  到了西城门,天空突然飘起落雪。

  飞星、流光二营三千余名将士已在列阵等候,谢琅翻身上马,抬目,望着上京巍峨城门和飘着雪粒的阴霾天色,半晌,方收回视线,驱马上前,犀利双眸缓缓扫过那二营将兵,道“此战之艰苦,你们应该明白,临阵而退者,现在退出,不必受军法处置。”

  众将士显然已经达成某种默契,闻言,齐齐跪于地“末将誓死追随世子”

  武将出征,一般情况下会有皇帝壮

  行,百官相送,然而谢琅一个叛逃武将,眼下属于戴罪立功,自然没有这种待遇与殊荣,城门外除了刘公公并几名锦衣卫,及两名被派来例行公事的兵部官员,再无其他人。倒是青州城陷的消息已经传遍上京,不少百姓都偷偷站在道旁围观。

  谢琅视线落到那两名兵部官员身上,问谁去击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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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这所谓的鼓,自然是城门楼上竖着的那面壮行鼓。武将出征,由兵部官员击鼓相送,以壮士气,是惯例。

  两名兵部官员听了这话,却是面面相觑,无一人应声。

  显然,兵部并没有安排这项流程。

  而且,壮行鼓,那是为了鼓励将士旗开得胜,马到成功,谢琅一个逆犯,只带着二营兵马去对抗霍烈大军,根本没有旗开得胜可能,谁敢给注定要殉在青州的败军之将鸣壮行鼓。

  再退一步讲,朝廷也没有为逆犯鸣壮行鼓的先例。

  胆小一些的兵部官员不敢吱声,胆子大一些的则道“这,这鼓年久失修,早敲不响了,咳咳,时间紧急,世子还是尽快出发吧”

  “是么”

  谢琅视线冷肃掠上。

  “你们能省,我却不能让三千保家卫国的将士带着委屈出征。”

  “本世子自己敲。”

  两名官员神色再度大变。

  “这,这如何使得”

  谢琅已翻身下马,大步往城门楼上行去。

  两名官员急急对望一眼,也不敢阻拦,只能一脸惶急跟了上去。

  只是不等他们登上城门楼,浑厚鼓音已然轰然而响,犹如春雷劈开阴霾天幕,响彻在天地之间。

  “必胜”

  “必胜”

  “必胜”

  伴着一声声鼓响,诸将士发出震天呼声,连道旁百姓都跟着振臂高呼起来。两名兵部官员也不由为之震动,一时竟刹住脚步。

  十八声鼓响后,谢琅步下城楼,再度翻身上马。

  离得近些的百姓,见那少年将军一身乌色玄甲,端坐马上,巍峨俊美,目光却饱含留恋望着城门方向,仿佛在等人,又仿佛在透过城门在看什么人,落雪一层层落于他乌甲之上,他却浑然不觉,不由暗暗纳罕。

  出征时辰已到,大军缓缓开拨,往西城门外而去。

  出城接近十里时,谢琅忽然勒住马缰停步。

  上京城每个城门外都有专门用来送行的凉亭,西城门亦不例外,此刻,西城外的长亭里,便站着一道素色身影。

  落雪纷飞,天与地一片素白,那道素色几乎与广袤天地融为一体,然而谢琅依旧一眼就瞧见了。

  谢琅下马,吩咐大军暂停,大步往亭中走去。

  到了亭中,方一笑,看着那广袖飘扬,临风而立的少年郎,道“这么冷的天,怎么穿得这般单薄”

  卫瑾瑜没有说话,定定望着眼前人,半晌,问“伤好了些么”

  谢琅照旧笑着,目光不舍得移开一分

  “好多了。”

  卫瑾瑜没再说其他的,转身,端起亭中石案上早已备好的两盏酒,将其中一盏递到谢琅手中,道“此去路途遥远,愿你势如破竹,旗开得胜。”

  “好。”

  “今日得你相送,我此生无憾。”

  谢琅接过酒盏,将盏中酒一饮而尽。

  烈酒辛辣入喉,是北郡烧刀子独有的滋味。

  卫瑾瑜要喝自己那一盏,谢琅却先一步伸手取了,道“酒冷,我替你饮。”

  语罢,他仰头,将第二盏酒一饮而尽。

  卫瑾瑜便看着他饮了。

  长风浩荡,落雪无声。

  谢琅问“没什么想对我说的么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卫瑾瑜冷漠道,然而说完,目中到底控制不住,缓缓流下两道水泽。

  谢琅一愣。

  他见惯了他冷情冷性的模样,更习惯了他的坚韧隐忍,一霎间,直觉那晶莹水泽犹若滚烫火炭,灼在他心房上,让他整颗心都痛了起来。

  谢琅伸出臂,简直恨不得用尽全身力气,将人紧紧揽在怀中。

  两人于风雪长亭中相拥,卫瑾瑜终于轻轻颤抖起来,只是倔强抿着唇,不肯再落一滴泪。谢琅一时心头剧痛,垂目,一点点将少年郎羽睫上的泪痕舔舐干净,方忍着心房抽搐痉挛一般的痛,道“还是那句话,只要有一口气留在这世上,我必回来见你。此生绝不负你。”

  然而此行凶险艰难,二人皆知。

  说完这一句,谢琅眼眶亦禁不住泛起红。

  他从未如此刻一般,痛恨命运不公,天意弄人。兜兜转转行了两世,他似乎都逃不出死于非命的下场,身为谢氏子,他若最终死在战场,也算死得其所,不负这一身血脉。如果换作以前,他也许会坦然接受这个结局,可是这一刻,他却觉得不甘不舍。

  因他在这混账世道上,有了铭于心刻于骨的牵挂。

  不同于爹娘大哥这些亲人,也不同于自小热爱的刀剑弓马。

  是他想要一生一世,共白首,共餐饭,共枕眠,将世间一切美好都奉与的人。

  “瑾瑜。”

  谢琅轻唤了声,再度低哑着声开口。

  “你我都是活过一世的人,若我当真有何不测,亦是天命如此,你不必再以我为念,更不必再为我这样的混账伤心流泪。”

  “不用说了。”

  怀中身体终于停止颤抖。

  卫瑾瑜开口,语气已恢复惯有的冷静自持。

  伸手,如往常一般推开面前人,转身面朝长亭外,咬牙深吸一口气,任由雪粒覆上眼睫,道“我说过,我不信任何空口承诺。你大可放心,你若真言而无信,我不会为你流一滴泪。”

  “你该出发了。”

  谢琅无声一笑,心口却越发酸胀,知无法久留,伸臂,再度把人揽到怀中,深深吻了许久,仿佛要将那流连缠绵的滋味彻底刻在骨血中,方不舍松手,大步

  出了凉亭,朝风雪中走去。

  “公子。”

  明棠到长亭时,道上空空荡荡,已经不见任何人影,就连大军行进留下的杂沓马蹄印记,都被新雪覆盖。

  卫瑾瑜仍一动不动立在原处。

  明棠上前,默默将氅衣披到他身上,道“时辰不早,公子该回去了。”

  卫瑾瑜却未动。

  好一会儿,轻声问“你说,他还能回来么”

  明棠一愣。

  卫瑾瑜轻扯了下唇角,道“所有人都明白,他此去便是送死,不可能再回来了。所以,无人为他送行,也无人为他敲响那面壮行鼓。”

  “他们甚至已经在算计着,如何断了他的粮草,绝了他的后路,让他和那二营兵马,永远葬在青州城中。”

  明棠说不出话,因他知道,卫瑾瑜所言都是事实。否则,世家和皇帝不会轻易同意放谢琅离开上京。

  明棠忍着悲伤道“谢氏满门忠烈,于谢世子而言,去青州,未尝不是好事,公子当宽心才是。”

  卫瑾瑜笑出声。

  “我应宽心,他可以死在战场,死得其所,而不是北镇抚的牢狱中,是么”

  “可为什么”

  “死的是他,而不是他们。”

  少年郎拳攥紧,牙齿深深咬在唇上,留下一串深刻齿印。

  明棠再度一愣。

  卫瑾瑜已收回视线,淡淡道“回去吧。”

  百官虽未送行,可谢琅只领着二营兵马出征的消息已在各衙门内炸开,督查院也不例外。

  卫瑾瑜一进政事堂,便听见两名老御史在窃窃私语。

  “裴氏对这谢唯慎恨之入骨,如今户部尚书又是裴氏的人,光是钱粮一项,裴氏便有无数法子使绊子,谢唯慎此去,多半是凶多吉少了。”

  “这还用说么,就算裴氏不在粮草上做文章,光靠那二营数千兵马,也不可能是霍烈大军的对手。不过,这谢唯慎出了名的骁勇善战,用他拖一拖霍烈东进的速度,倒也不是不可。等滇南战事平息,裴北辰便可率兵西进,坐收渔利。”

  那老御史刚说完,便觉后脑勺一痛。

  回头一看,竟是被人用雪球狠狠砸了一下。

  那正于不远处团雪的人,面冷若玉,一身绯色官袍,换作平日,老御史早就跳脚上前找茬,指着对方鼻子痛骂,可如今卫瑾瑜已被顾凌洲收为弟子,身份地位今非昔比,老御史只能自顾捂着脑袋哎呀哎呀叫起来。

  下值后,卫瑾瑜到宫里探望太后。

  用过膳,卫瑾瑜忽道“孙儿想到皇祖母供奉的那尊佛像前进一炷香。”

  太后点头应允。

  等卫瑾瑜上完香出来,太后叹道“平宣,世上之事皆有定数,每个人也有每个人注定要走的路,你如此,他亦如此。皇祖母礼了一辈子的佛,比任何人都清楚,佛祖渡不了一切。”

  卫瑾瑜便问“皇祖母也觉得,他必死无疑么”

  太后久经风浪,听了这话,并不意外,双眸露出一种堪称冷酷的沉静。

  “历来叛将,只有死路一条。”

  “他犯了身为人臣最大的忌讳,便是谢氏,谢兰峰,只要理智尚存,也不可能出面保他。”

  卫瑾瑜跪坐席上,没有说话,转头望着清宁殿外纷飞的雪花。

  是啊,死了一个谢琅,谢兰峰还有其他儿子,谢氏还有其他子弟,谢氏忠烈之名依然可以继续延续下去。

  死了一个谢琅,皇帝可以高枕无忧,稳住九五至尊之位。

  死了一个谢琅,世家除掉了一个心腹大患。

  死了一个谢琅,对其他人来讲,似乎都是乐见其成或可以接受的事情。

  可对于他来说呢。

  死了一个谢琅,他在这世上,还剩下什么。

  边境烽火四起,每日都有急报传回上京,顾凌洲一直在凤阁忙到深夜方回到顾府。

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连番惊变,让这位以刚正著称的阁老眉宇间亦罕见露出几分疲态。

  顾忠提灯立在府门前迎候,待顾凌洲一身紫色朝服从暖轿中出来,方走上前,低声禀了几句。

  顾忠扫了眼府内方向,目光罕见透着惶恐。

  顾凌洲倒是不动声色,等提步入了府,果见风雪下,顾府阔大的庭院中,跪着一道少年身影。

  少年绯色官袍上落满雪花,显然已经跪了许久。

  顾凌洲看了片刻,走过去,道“有何事,直接让顾忠与本辅传话便是,这是作甚。”

  卫瑾瑜以手加额,伏跪下去。

  少年郎清瘦身体在风雪中颤抖着,一字字道“他是为国出征,不应死在青州。”

  “求师父,救他性命。”

  语罢,卫瑾瑜抬头,已是满面泪痕。

  大约从未见到少年如此模样,顾凌洲实打实怔了下。

  半晌,道“自拜入本辅门下,这是你第一次肯唤本辅一声师父吧。”

  “便是为一个叛将么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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